苏州城西，平江路边，各路雨神正忙不迭地显尽神通，老天爷的档期被他们排的满满当当，掌管霖雨的仙子方落罢，操控霈雨的大神紧跟登场，竞相追逐倾轧，好一出晚春大戏，竟没有让人感到杂乱，每位雨神的登台与谢幕都是“理应如此”。感叹咋舌之余，也只能将其归因于几千年来养成的默契。
行走在烟雨氤氲的街巷里，听着街边小店播放的民谣，抱着一朵所谓秘制冰淇淋，看着天色昏沉处灯火通明、高墙青瓦下人来船往、柳荫纸伞里眷侣呢喃，一切都别致得刚刚好。
蓦地，天上的戏又换了一出，小雨零星变成大雨瓢泼。我们护着手里的冰淇淋，转身躲进了路边的高墙外的屋檐下。正愁苦这雨何时落幕，听闻高墙的另一侧传来几声咿呀。透过窗向里看去，正见一袭青衣摇曳、两行水袖飘洒；细听处，几弦古琴琵琶，数孔笛韵箫韶。出于好奇，也是出于要消磨无处可去的时间，决定侧身推门，穿过高墙，进去坐坐。未及入座，就被款款而来的浅唱低吟勾了魂。
——不到园林，怎知春色如许。此间正唱到牡丹亭“惊梦”一折。杜丽娘被牡丹亭春色惊艳时，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。而这话之于此时的我，就是这梨园春色了。姽婳婆娑间，园林为之起舞；缱绻缠绵里，春色为之动容；兰指轻捻，折扇微摇，翩翩细步，精妙无双；功深熔琢，气无烟火；一颦一蹙，闪烁了千年光影，一吟一唱，涤荡了万里江山。我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师的表现力，如果说台上是一个人演绎出整个牡丹亭的世界，那么台下就是整个世界为她鼓掌。真真是一个“不到园林，怎知春色如许；不过高墙，怎知梨园正好”。
——睡荼蘼抓住裙钗线，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。不觉夜深，手里的冰淇淋已经化成了水，戏台上的老师以“寻梦•懒画眉”作为今晚的最后一曲。杜丽娘梦醒后回到园林寻梦，寻遍柳边梅边，却如何都不见梦中光景。正欲走时，路旁蔷薇的刺却扯住了杜丽娘的裙子。
我总是以都市中人自居，打出生起就在城市里，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与戏曲有任何瓜葛，这辈子都没有可能的。宁可相信自己会和手里捧着的冰淇淋说“但是相思莫相负”，也不会抽几分钟来看“牡丹亭上三生路”。而今却因一场偶然的暴雨，爱上了牡丹亭，爱上了昆曲，和一群爷爷奶奶辈的人一起坐在戏台下看戏。唯一不同的是，他们只消关注戏台，而我必须对照着台本一字一词的看，一如学生时代考前听老师讲题一样认真。倘若放过了哪个字，怕是要饮恨戏台之下了。
人说它是“百戏之祖”，是墙边生长的荼靡，有曾经开到荼靡的轰轰烈烈，也有秋风萧瑟时一度式微。临近散场，昆曲在此刻做了一回我的荼靡，最后一曲唱罢，平地里生出几点不舍。它的举止，如曲中荼靡扯紧我的心绪不让我离去。其实倒不如说，我把心绪挂在了昆曲上。——情不知所起，一往情深。原只想做个烟柳旁的过客，却也成了园林里的看客，我从未想过，与你的第一次邂逅竟是如此戏剧。因着一夜春雨，穿过高墙；逢上一抹春色，方觉那头才是高墙内。
向来都有一种对“只缘身在此山中却不自知”的恐惧。这种状态的危险之处在于：当事人难以辨别自己在“此山”内还是“此山”外，身在此山内，怕难以自拔；身在此山外，更怕山外仍是山。正如我身处的这方戏台，倘或说戏台内是“此山”，此山风景竟远超山外所有；倘或说戏台外是“此山”，我在此山中竟有二十余年。“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”，也许自己正是曲中唱到的“锦屏人”吧。回看这过往的二十年人生经历，猛然大彻大悟，哎呀这可不还是山嘛。
重新踏回平江路上的青石板，这会子的夜色里，是霖雨仙子的剧场，密密麻麻的雨丝透出几丝幽巷里昏黄的灯光，把两旁高墙洗刷得越发老旧。我，又在高墙内。
【作者：欧阳志 镇雄威信指挥部 责任编辑：李瑞杰】
